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蹭饭记 版次:07  作者:  2025年09月12日

三伏天的周末,遭遇四十摄氏度的高温,空气被烤得发烫,家里的空调轮流上阵。客厅的空调拼命地吐着冷气,却始终攻不下隔扇墙的厨房——煮一顿午饭,堪比一场免费的汗蒸。

我与妻子慵懒地躺在沙发上,眼神来来回回碰撞了好几回,却都保持原位。不知不觉就过了饭点,肚子饿得“咕咕”叫,我提议去父母那里蹭饭,妻子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,一连说了三个“好”。

母亲开门的瞬间,热情中透着惊诧,忙招呼我们进屋歇息,强调不用换鞋。她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水渍,一边嗔怪我们过来吃饭也不提前告知。随即又夸赞我们“有口福”,四季豆腊肉包是现成的,蒸热就可以吃,再煮点绿豆稀饭,炒盘叶子菜就行。她用围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,转身走进了厨房。茶几上摆放的蜂糖李,色泽金黄,咬一口,清甜在唇齿间蔓开,勾出我尘封已久的记忆。

小时候,家里姊妹多,揭不开锅成为生活的常态。母亲精打细算,粗粮野菜没有少用,仍然招架不住这么多张嘴吃饭,还没到稻谷抽穗,家里的米缸就见了底。父亲用手掌拍击缸沿,听到缸里传出空荡的回声,他眉头紧锁,叹了口长气,准备第二天带着我去亲戚家借粮。

天刚蒙蒙亮,饿了一晚上,胃都贴在后背上了。我蜷缩在床头,根本不愿意挪动腿脚,只想保存一点力气支撑到父亲借粮回家。父亲告诉我,早上可以先绕道去幺姨家里蹭个早饭,“蹭饭”的力量如同强劲的手,把我从床上拽起。我忙三迭四烧了盆热水,把膝盖搓了又搓,洗了又洗。听大人说,膝盖洗干净了,口福好,运气好。

一路上,我满脑子都是幺姨家的早饭:白米饭、煮鸡蛋、炒腊肉……想着想着,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。那时我并不知道“望梅止渴”这个成语,不过现在想来,我当时一定是“想饭止饿”,连带脚下的步伐都轻盈了许多。跟着父亲走了整整两个小时,赶到幺姨家时,她们已经吃过了早饭。幺姨没有问我们吃早饭没有,父亲脸皮薄,不好意思张口,只是与幺姨简单寒暄了几句,就拉着我往外走。

蹭饭的希望落了空,连同那仅有的一丝力气也被抽干,我瘫坐在地上,一步也不想动。头顶的太阳如麦芒,扎得我浑身难受,路面如滚烫的铁块,烙得脚掌都冒烟。父亲抹了一把汗水,摸了摸我的脑袋,拉着我继续赶路,我们像沙漠里的骆驼,在滚烫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,彼此能清楚地听到肚子的叫嚣。我有点抱怨父亲的异想天开,蹭饭不成反倒多遭了罪。

父亲像是看穿我的心思,低着头,望着脚下的路,轻声说:“儿子,俗话说得好,‘穷得新鲜,饿得硬扎’。人这一辈子再穷,做人都得有骨气!”我似懂非懂地“嗯”了一声,任由他拉着往前走。

深一脚浅一脚,终于赶到了集市。堂姐在街上学裁缝,囊中羞涩的父亲只能厚着脸皮去那里讨碗水喝。堂姐缝纫机旁摆着几颗李子,李子的个头只有拇指般大小,黄绿色的皮在缝纫机上折射出诱人的光。

我犹如一只久饿的狼,死死地盯着那几颗李子。堂姐笑了笑,伸手将李子递给我,我先瞅了瞅父亲,见他点了头,立马抓起李子塞进嘴里。酸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去,瞬间抚慰了空荡荡的胃,连心里的委屈也散了不少。我第一次觉得,几颗小小的李子胜过不少美味佳肴。

谢过堂姐,我浑身带劲,紧跟着父亲往亲戚家赶。太阳逐渐向西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。在亲戚家,终于蹭到了难忘的一顿饭。亲戚家中午吃的四季豆包子,到了半下午,因天气太热,包子微微发酸,可我一口气吃了五个。摸着圆鼓鼓的肚皮,我与父亲一起背着借来的粮食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
多年以后,我已经衣食无忧,吃穿不愁。市面上品种不一的李子应有尽有,尽管妻子也经常购买,可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味道。母亲做的腊肉包,不可谓不香,却不及当年那五个酸包子让人记挂。原来记忆深处的香甜,从不在唇齿间,而是连同那段苦日子,铭刻在心里头。

如今在父母家蹭饭,蹭的是一家人围坐的烟火气。就像当年跟着父亲去“蹭饭”,蹭到的是穷日子里没有被压垮的脊梁。

□席维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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