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栖于时间之岸 版次:08  作者:  2025年09月26日

县委大院有五株黄葛树,前院四株,后院一株。黄葛树常年郁郁苍苍,参差的树枝窃窃私语,我似乎总能听到它们的交谈,和其他树、和风、和雨,还有麻雀、喜鹊、黑斑鸠。春分时节,白鹤栉风沐雨而来,黄葛树紧张得失去了分寸,一株半壁江山开始簌簌落叶。踩着一地半黄的落叶,可以看到半树密密的鸟巢,容积率显然过大。肉眼望去,那巢不能同时容下两只体型庞大的鸟,鸟巢是父母为子女健康成长而精心修建的育儿堂。动物与人一样,对子女向来掏心掏肺。等这株树发新芽,紧邻的树似乎一夜间就光秃秃了,嶙峋的枝丫上东一团西一团的鸟巢远观如花。另外两株树不甘落后,前脚接后脚适时飘落新叶,偶有整个的嫩芽跌落,跳出黄绿的花来,瞬间就跌进了童年的梦里。拾来吃,仍是旧时味道,酸酸的,激起满腔的唾液,像新春里小羊品尝到第一口多汁的草,时节在口腔里爆炸。盼望白鹤、迎接白鹤、送走白鹤,落叶、发芽、长叶、结果,都写进了黄葛树的日志里。

去办公楼得万分小心,白鹤无意针对你,可鸟粪就难得说了。幸运抑或不幸,并不在于你步伐的快慢。我不像其他女士打伞而过,而是踩着没有白色痕迹的缝隙跨越前行。走路是生活的小插曲,绕道可避免“中奖”的风险,近道意味着挑战,看似无意的选择,却给生活添了一抹兴味。

树和鸟是朋友,它们间保持着信任。鸟儿看我,“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”。也许这是我的臆想,它们对我,或者根本不屑一顾。黄葛树掉落褐色的小圆果,在我脚下弹跳着;落在草丛里的,倏地一下踪迹全无。有时踩在果实上,它滚圆的身躯迸射出白绿的汁液。土地被封得严严实实,果实无处生根,跳得有点惊心动魄,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。白鹤无所顾忌地叫,“嘎——嘎——”“咕——咕——”“呱——呱——”的声音浑实而欢畅,黄葛树听着鸟的热闹,摇落下更多的果实应和着。一只小麻雀在林荫道上蹦跳,我还未走近,它就麻溜地射向树上。悲哀如潮水涌过,我与鸟,走在一条道上,却不是“同道者”。

无数次想与白鹤同行,它们避我如蛇蝎,生长在它们骨子里的基因,认定我非善类,那是由无数鲜血和生命烙下的印迹。有年清明去挂坟,荒山中传来鸟的哀鸣,循声找去,一张捕鸟网上挂着只黑鸟,正拼命扑棱翅膀,挣扎让它的脚被细如丝的尼龙绳缠了好多圈。我心急火燎地去解绳,它用嘴啄我的手。在它眼里,我与张网者是同谋。它获得自由的那一刻,“嗖”地一下腾空远去。荒草萋萋,似有藤蔓缠住我的脚。一条横穿丘陵的公路上,车辆来来往往。那里,曾经有古树、有菜地、有土丘,也有白鹤蜷着一只脚站在水田里。

工作的学校里也有一株黄葛树,比县委大院的更苍老、更遒劲,校园内还有洋槐、梧桐、香樟、香椿、玉兰、银杏、拐枣、苦楝、梅花……树多,鸟更多。有幼鸟掉落地上,学生拾了来问怎么办。抬眼,繁密枝叶中寻不到它的巢,正踌躇,一位爱钓鱼的老师拿了纸箱来,说他的小红虫可以养活。后来他给我看了长出翅羽的鸟,说等些时日就可放飞。小鸟用黑眼注视着我,叽叽叫着,我伸手摸它柔软的羽毛,它没有躲闪。一日,去废弃的旧教室里搬东西,发现窗台上卧着两只幼鸟,闭着眼,身上湿漉漉的。悄悄拍照出来问询,同事说是斑鸠。于是,隔三岔五去探望,看它们毛色一天天加深,羽毛一天天齐整,终于有一天,窗台上空留一堆枯草,还有苦楝飞落的几朵紫花。于它们,我终是路人。

县委大院的树也很多,黄葛树最苍翠。端午前后,黄葛树上的鸟鸣多了短而急促的“嗻嗻”声。“嗻嗻嗻嗻”此起彼伏,从这株树起飞,与那株树相撞。“咕——咕——”“呱——呱——”“嘎嘎嘎”“啾啾啾”同时在树间回旋,似潮水般前仆后继。从树下经过时,一身皆是鸟鸣。夜里,四周阒寂,鸟鸣在窗外,高时激越、低时彷徨、粗时狂野、细时温婉,高低错落,粗细相交,似音乐,入耳入心。白鹤的叫声不清脆,有点浑厚、沙哑、粗砺,像被粗沙磨过嗓子,声音里能听到喉头的颤动。不被月亮惊动它们照样“时鸣”,语意还很丰富。“掉下根树枝!”“我下去捡!”“今天抓的鱼味道好!”“明天再去!”“爸爸爸爸,我饿饿饿!”“乖,别嚷,吵到邻居了!”“嘿,老王,明天一起捉鱼吗?”“好的,明天我叫你!”月亮高悬时,它们讨论得更热烈了。走出大院,还能听到它们的对答。南门的行道树高大,枝丫浓密,鸟鸣如急雨密密落下,清脆悠扬,一听就是麻雀之类的小鸟。燕雀和鸿鹄,在同一个月亮下,叫得同样恣肆。无衣食之忧,无房贷之苦,怎能不引吭高歌?

鹤鸣称为“唳”,鹤飞则有浩然气。它们的翅膀在空中没有一丝颤动,稳稳张成“一”字,双腿伸直,与长颈成一条直线,向远处飞去,从远处飞回。归巢时,急速扇动双翼,双腿前伸,落在树上,叫声急切而欢愉,树上“嘎咕嘎咕”地回应着。这是归家最热烈的宣告。记得看克罗地亚斯拉沃尼亚布德罗那对爱情鸟的新闻,看到阿克浑身血污飞回到妻子玛琳娜身边时,我也眼泪潸然。阿克的飞行路线会经过盗猎者众多的黎巴嫩,谁都不知道阿克经历过什么,但是全世界看到它飞回的那一刻,都哭了。利奥波德在《沙乡年鉴》里说:“大雁知道,从黎明到夜幕降临,在每个沼泽地和池塘边,都有瞄准它们的猎枪。”所以,白鹤的每一次回归,都是命运的眷顾。觅食的风险无处不在,总有不法者觊觎着它们的身体,还有猛禽、蛇等天敌窥探着它们的行踪。走进大院,我不由自主抬头看白鹤起起落落。它们自得地鸣叫,是对当下生活发自肺腑的歌唱。

走在黄葛树下,赫然发现一只通身麻灰的幼鸟,它秃头秃脑,没长尾羽,急行几步,低头啄食地面,似乎在追逐虫子。它身边的白鹤神态悠然,步履庄重。保安说麻灰的叫“夜娃子”,说树上还有鸟头颈羽毛一条黑,像辫子,俗称“背嗒嗒”。百度,方知保安说的是夜鹭和苍鹭。“黄葛树上有三种鸟,白鹤、夜娃子和背嗒嗒。”保安语气肯定。鸟比人类更有联合观念。幼鸟比成鸟对人更多了信任,它们在我身前闲庭信步,细长的腿衬得它们苗条而高贵。走得很近了,它们才往旁边的麦冬草丛里跳去。黄葛树下的花台里一大片葳蕤的麦冬,覆盖了厚厚一层鸟粪,像极了冬日的雪。站在廊檐下,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鸟的身上,它们把大院当成家,飞得再远都能准确无误地飞回。黄葛树就像过年时盼望子女回家的父母,静静守候,满含欣喜。

还没进大院,首先飘来的是浓郁的腥臭,那是群鸟生活的气息。走进大院,映入眼帘的是绿树繁花,还有“为人民服务”的石碑。碑下小水池锦鲤出游从容,从未见到白鹤和鹭在水边捕鱼,锦鲤心宽而体胖。鱼大约是闻不到腥臭的,我在树下久待也会如入鲍鱼之肆,不闻其臭。相互包容,才能互相成就。

幼鸟展翅不久,秋天翩然而至。白日一天天地短,日头一天天地缩,幼鸟茁壮得如父母一样,很少在地上行走,而是拍打翅膀,凌空而起。我常驻足,凝望“晴空一鹤排云上”,它们的自由和志趣,在晴空里。它们是否也有“天之苍苍,其正色邪?其远而无至极邪”的疑惑,所以“怒而飞”?

立秋后,大院渐渐安静了,没有长长短短粗壮的鸟鸣,没有扑面而来的腥臭。白鹤和鹭,南迁了。更远的南方,有更丰美的水草,有更丰富的鱼虾,有更温暖的阳光。而我,不时在树下停留,望着茵茵麦冬,想着一场雪的到来。明年,白鹤和鹭,会如约而至,黄葛树是它们的家。人世间,最美丽的旅行,是回家。鸟的一生中,最美丽的时刻,是能栖于时间之岸。

□朱晓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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