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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台上的乡愁 版次:06  作者:  2025年10月14日

不能常回家乡,便把家乡搬到阳台。

这是母亲随我离开家乡后,为了缓解母子俩的思乡之情想出的办法。

我工作的地方离老家一百多公里,不近也不远。但母亲住到我这里的第四年,五十来岁的姐姐就在老家突然病逝,母亲当时身体欠佳,全家几十口人便统一口风,对她隐瞒了消息。后来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向她“交底”,这一瞒就是近二十年。

母亲多次提出要回老家看看,我只有找各种理由拖延。她便经常在阳台上念叨:“惊蛰春分,胡豆针针。这个季节,老家的胡豆花、豌豆花要谢了。”“芒种忙忙种,老家也该割麦栽秧了。”“中秋石榴红,老家的石榴也要红了吧?”

母亲的念叨让我也常常想起家乡的草木。虽然“母亲在哪儿,家就在哪儿”,我的大多数梦境却在家乡。但我只能告诉母亲:“不要天天只想着老家,你现在是儿子在哪儿,家就在哪儿。”母亲虽然嘴上答应着“好好好”,我却从她的念叨中,体悟到她心里的家依然是老家,便想着如何缓解她的乡愁。

一个偶然的机会,我从老家挖了一棵小石榴苗,栽到阳台上的花盆里。母亲见了,觉得格外亲切,主动承担起浇水的任务,隔几天又说起老屋后面那棵石榴树结的石榴有碗儿那么大,每年中秋节晚上都要摘最大最红的石榴敬月亮,外婆每年都要来摘下石榴送给外祖祖。因花盆太小,这棵石榴树迟迟没能结出一个石榴,但它却给母亲带来了“老乡见老乡”的欣喜。

我见家乡的树木竟有如此“疗效”,便尽量找机会回老家挖些树木花草。老屋周围,大多是李树、桃树、杏树之类,种在花盆里很难开花结果,我便试着移栽那些容易成活、以前经常出现在母亲“龙门阵”中的野花野果野草。先是一棵“火棘”站到了阳台上。它在老家被叫作“水红子”,初春便开出簇簇白色小花,结出青绿色苹果状的籽粒;秋天变红后,像一团火焰一直燃烧到第二年开花前夕。母亲一见到它,就摆谈起1933年躲土匪时,三岁的她吃了几天外婆在山洞周围摘的水红子,才没被饿死。她当姑娘时,水红子漫山遍野,是小伙伴们割草砍柴时最喜欢的零食。她结婚后,曾在灾荒年代把水红子晒干磨成粉,那种酸甜酸甜的味道,比很多野菜野果都好吃。

我在屋后竹林边觅得一株根须繁茂的竹子,剪成一米长的竹桩,栽到阳台上,也顺利成活了。母亲关于竹子的话题滔滔不绝:“你外爷是我们那一带最出名的篾匠,靠编篾养活了我们八姊妹,他打的草鞋,别人都抢着买。他每年春季都要用嫩竹子打竹麻,用竹麻编的草鞋‘耳朵’,一双要抵别人用谷草编的三四双。”

还有一丛刺梨也来了。它在家乡被叫作“刺果子”,母亲笑着说:“都说栽花莫栽刺,你咋把刺果子弄来了?”我说:“你以前不是喜欢吃刺果子吗?”母亲说:“那果子酸甜酸甜的,确实好吃。那花也好看,我们小时候经常把它戴在头上。”

我把青冈树也请到了阳台上。屋后山坡那些高大的青冈树上,果实成熟后会掉落在地,我捡了两颗,埋进花盆。次年春天,两棵青冈苗似乎对自己将要长成盆景格外高兴,出土不久就伸枝开叶,亭亭玉立。它们在老家的各种“龙门阵”,就到了母亲的口中,什么“青冈树柴是最好的柴,火劲大,又经烧,被你外婆叫作孝顺柴”,什么“青冈树是最硬气的树,木匠的刨子、农民的锄把弯刀把都是用它,但不能用它修房子做家具,容易开裂,因此就有了青冈树雕老爷,没得神,但性硬的说法”。

我还移栽过枇杷树、南瓜苗、冬瓜苗、葫芦苗、丝瓜苗、辣椒苗。为了避免这些来自家乡的“贵客”水土不服,我每次都要带些山坡上的泥土,一些野草种子便搭上“顺风车”来到阳台上。清明菜、节节草、鹅肠草、车前草、芭茅草,在花盆中长得蓬蓬勃勃,母亲随便指着一种野草都滔滔不绝。

来自家乡的草木,还有家乡其他亲人不时送来的“特产”,极大地缓解了母亲的思乡之情。随着母亲逐渐老去,她回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,有时还故意发脾气,找茬儿摔东西:“我知道你们觉得我以前辛苦了,要好好孝敬我,但是我又不是铁打的,总有一天要离开你们。我现在唯一的愿望,就是回到老屋。”

我们几姊妹商量后,觉得孝顺的“孝”字做到了,“顺”字也要做好,便将老家的土屋进行了重建,在母亲92岁那年,送她回到了离别23年的老家。23年光阴流转,母亲从69岁的白发长者成了92岁的期颐老人,她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哎!在老家,出口气都顺畅一些。”

我们将姐姐早已离世的事告诉母亲后,她好多天都沉默不语。一年多后,她还在打听姐姐生病和安葬时的诸多细节。

母亲的乡愁释然了。阳台上的乡愁,变成了我一个人的,并且还多了对母亲的牵挂。好在每天通过监控,可以看见母亲在院坝里转悠的身影;好在阳台上这些来自家乡的草木,都是母亲亲手浇灌的,看见它们就是看见了家乡。

据说,植物也有意识、有记忆。但愿阳台上这些草木,也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家乡,也把我当作它们的乡亲。

□杨泽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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